这条公理仍然聚焦于元信息传播。人际关系的定义包含归属感、情感、信任和亲密感等因素，因此互动观点必须格外注意与控制、地位和权力有关的问题。不要忘记格里高利·贝特森曾将沟通的关系层面定义为控制。在瓦茨拉威克看来，对称的互动基于权力平等；互补的互动则关乎权力差异。他认为不能用好或坏来评判这两种互动，在良性的关系中二者同时存在。

从能力的角度而言，富兰克林家的女性呈现的是对称关系；任何一方都没有想要控制另一方。桑尼亚精通钢琴；萝莉则在网球场上表现出色。她们中任意一方的表现都不受另一方要求的支配。幸运的是，她们的才能展现在不同领域。因为过多的相似性会引起“你能做的任何事我都比你做得更好”的竞争。

桑尼亚和迈克的关系是补充的。她是那种施加严格控制的母亲。她对迈克的父亲隐瞒迈克酗酒的程度，向学校行政人员撒谎，还雇用律师秘密地将她儿子从警局里保释出来。桑尼亚一直把迈克当做孩子，他们之间支配—顺从的关系因此得以继续。尽管补充关系并不总是破坏性的，但迈克和其他家庭成员之间的地位差异给这个家庭系统造成了压力。

互动观点认为，单向语言陈述无法定义一段关系。判断互动关系是对称还是互补，至少需要两个信息——其中一人发出的信息，以及另外一人对之作出的回应。传播学学者埃德娜·罗杰斯（Edna Rodgers）和理查德·法拉切（Richard Farace）在密歇根州立大学工作期间，曾经设计一个编码方案，以分类整理在婚姻关系互动中由谁实施控制这一话题。

控制性沟通：对话中夺取互动控制权的举动；尝试获得主导地位。

服从性沟通：对话中让出互动控制权的举动；尝试居于退让地位。

平向沟通：对话中使互动控制权保持中立的举动；如果仅有一方采用，则这一互动就被称为是非持续性的。

控制性沟通（↑）是一种夺取互动控制权的行动。支配的意图包括指示、命令、打断、反驳、改变话题或者否定对方所说的内容等信息。服从性沟通（↓）是一种服从互动控制权的行动。服从的意图在同意对方所说的内容时得以展示。尽管瓦茨拉威克认为所有交谈不是互为对称，就是互为补充，罗杰斯和法拉切还是把平向沟通（→）也列入了他们的编码系统。他们将其定义为向控制中性移动的非持续性沟通。

图 13-2 列出了所有可能的关系矩阵。圆圈表示双方处于对称互动，三角形表示双方处于补充互动，正方形则指双方处于平向沟通状态。罗杰斯随后的研究揭示，支配的意图（↑）并不总是导致对互动关系的成功控制（↑↓）。9

教唆者：在物质滥用的环境中，因其不确定的态度而造成他人继续滥用物质的人。

家庭系统很难做出改变。这种惯性在有瘾君子的家庭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每位家庭成员扮演的角色都在维持现状。在富兰克林家，迈克当然是“问题”人物。桑尼亚尽管出于好意，但她却是使迈克免于因药瘾、酒瘾产生的痛苦感受的“教唆者”。斯坦是“否认现实的人”，萝莉则因补偿了弟弟的失败成为这个家庭的“英雄”。家庭治疗师注意到，在有问题的家庭中，当一个人的情况向好的方向转变时，另一个人通常却会变得更糟。如果迈克戒掉了酒精和大麻，那么萝莉很有可能会退出球队，忽视学业，甚至开始吸食大麻。患有功能障碍的家庭证实了这样一句格言，“越变，越不变。”

双重束缚：受困于双方对彼此的特定期待的个人；补充关系中较强有力的一方坚持要求另一方按照对称关系采取行动，可被视作双重束缚的特例。

瓦茨拉威克看到家庭成员通常被困在被贝森特称为双重束缚的、对彼此的特定期待中。父母给出的“你应该爱我”或“要有自主性”一类的信息使孩子处在两难的位置上。不管他如何反应，都会违反某些规则。（因为爱只能自由地给予，而被要求的自主则不可能实现。）双重束缚的悖论在于，补充关系中地位较高的一方坚持要求地位较低的另一方按照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对称关系采取行动。斯坦要求他的儿子为了自己的利益保持清醒，这等于是将迈克推入一个无法获胜的情境。迈克无法做到在同一时间既服从父亲又保持自主。

重构：通过走出某种环境并重新阐释它的意义来促成改变的过程。

富兰克林一家怎样才能突破这一没有尽头的游戏，使彼此的关系出现真正的改变呢？在瓦茨拉威克看来，只有家庭成员在外界帮助之下走出当前的家庭系统，并且意识到现有规则内生的破坏本质时，整个家庭才会做出有效的改变。瓦茨拉威克把这个过程称为重构。

重构……意味着改变与所处环境相联系的观念（或情感）的设定或视角，把它放入另一个能同样或更好地适应同一具体环境“各项因素”的框架中，并由此改变整体的意义。10

瓦茨拉威克把重构比喻成从噩梦中醒来。他指出，你在噩梦中会奔跑、躲藏、打斗、尖叫、跳下悬崖，甚至尝试更多种方式来使情况好转，但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有当你醒来并走出这个系统时，你才能真正获得放松。没有定时闹钟或关心你的室友的干预，真正的放松将迟迟不至。

重构，就是你换用新视角来看待事情时发出的“哦！原来如此”。设想一下你有机会和瓦茨拉威克谈论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勉强完成了传播学基础理论的课程作业。既然你选择进入传播学专业学习，你当然以为自己会喜欢阅读这些教材。然而，事实是你并不怎么喜欢。你因此觉得自己有些问题。或许你的家人为了让你上大学做出很多财务上的牺牲，你会因没有获得高分，或者心中对他们的帮助并不特别感激而觉得愧疚。你甚至讨厌这种必须心怀感激的状态。

如果你向瓦茨拉威克描述心中这些进退两难的困境，他会要求你把自己的态度重构为不切实际和不成熟——对大多数大学生而言这不是让人愉快的解读。瓦茨拉威克会向你解释说，即便从最好的愿望去看，读书也是一件不怎么开心的任务，认为读书的过程充满乐趣更是荒谬至极。你的家人当然有权利得到你的感激，但这并不代表你喜欢自己这种不得不对他人表示感激的状态。决定权在你的身上。你可以“继续抱着这些不成熟的观点不放，或者用成人的勇气去抵制它们，把生活看成快乐与痛苦相互交织的过程”11。现实不会改变，但瓦茨拉威克给你一种新的方式去解读它。假如你接受瓦茨拉威克的框架，或许你能更好地应对现状，并感觉不再那么痛苦。

除了把它说成是垃圾，或许你也可以说：“我和这幅画没法沟通。”

对于富兰克林一家而言，重构意味着他们必须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观念。方法之一是采纳嗜酒者互诫协会的观点：迈克的酒瘾是一种他自己难以控制的疾病。它不是性格上的弱点，也不是故意抵制整个家庭价值观——他喝酒就是因为酒精上瘾。嗜酒者互诫协会的解读意味着富兰克林一家应抛弃那种为迈克的“失败”追究某人责任的劳而无功的做法。虽然迈克说让他们自己去照照镜子，但其他家庭成员无须对他的酒瘾负责。他们不是造成这一现状的原因，也不能治愈和控制迈克的酒瘾。它就是一种疾病。这是否意味着迈克在药物依赖这件事上没有责任呢？是的……不过他却有责任尽全力使事情好转。

要接受新框架当然就得否定旧的那个。富兰克林一家必须认识到，他们所谓的解决方式和迈克的物质滥用一样，都是问题所在。只要家人继续庇护迈克逃避自己行为的后果，他就永远不会试图治愈自己的疾病。通过重构，桑尼亚或许会意识到，与其用写假条和雇用律师的方法去关心儿子，还不如随他被学校开除和被吊销驾驶证。

通常只有依靠外力介入，人们才会采纳“严是爱，宽是害”的观念，接受全新的阐释框架。对瓦茨拉威克来说，这就是治疗。作为社会建构主义者，瓦茨拉威克既不想寻找迈克酗酒的“真正”原因，也不在乎某些人受基因决定天生容易对药物上瘾的说法是不是“真的”。在他看来，治疗的目的就是减轻痛苦。瓦茨拉威克将“上瘾=疾病”的模式视为富兰克林一家的可替代性建构——它或许并不准确，但对这一家人确实有用，能够降低他们的痛苦。12

成瘾模式：把酒瘾或其他药物上瘾看作是可治愈的疾病而非应受谴责的性格弱点的假设。

一个名为家庭匿名协会的自助组织，甚至激进地把成瘾模式看作重构家庭内部网络的特定方式。正如嗜酒者互诫协会为人们摆脱酒瘾而提供支持那样，家庭匿名协会也为那些家中有滥用药物的成员的人们提供支持。每次聚会时，参与者都大声朗读一篇题为“救助”的短文，发誓避免操纵、控制、过分保护，以及任何用某种标准或范例来限制滥用药物的家庭成员的做法。他们的朗读最终以对忧虑的父母的喊话结束：“我只能爱他人及改变自己。”13这就是通过改变规则来改变游戏。

13.5 评论：系统理论内部所需的调整

1967 年，珍妮特·比文·巴韦拉斯（Janet Beavin Bavelas）和瓦茨拉威克合著了《人际沟通语用学》一书。25 年后，她再次回顾那些代表互动观点核心内容的公理。14基于她在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的研究，巴韦拉斯建议修改这一理论的某些公理。我们不妨将她的提议看作是对该理论的恰当评价。

互动观点的第一公理是一个人不可能不沟通。或许是由于它的表达方式，第一公理引发了远比其他公理更多的争议。巴韦拉斯对人们用回避眼神交流或某种身体位置来暗示他们不想沟通的方式非常着迷，但她坦承不是所有非语言行为都能进行沟通。尽管细心观察的人能从他们看到的事物中发现线索，然而如果不存在发送—接收关系及共享的阐释密码，巴韦拉斯认为将非语言行为的性质限定为提供信息，而非沟通更为恰当。

整体信息模式：认为一条信息中的语言和非语言成分可以被完全整合且相互置换。

如图 13-1 所示，帕罗奥图的学术团队认为语言渠道和非语言渠道分别提供不同类别的信息。但巴韦拉斯现在认为，两种渠道具有各自独立的功能并因此适用不同用途的观点是错误的。她由此提出整体信息模式，在该模式中语言行为和非语言行为被整合成为一个整体，且通常可以互换。她擦去了图 13-1 中间那条垂直的虚线——这是思想上的重大转变。

巴韦拉斯仍然认同另一条公理对内容及关系层面的区分。和瓦茨拉威克一样，她认为沟通的内容层面嵌入在由双方关系决定的氛围之中。然而，回头看看，她又觉得他们把元信息传播等同于任何与关系有关的沟通，这容易让读者感到困惑。现在，她希望用元信息传播这一名词来表示与沟通过程有关的明确直接的沟通。定义收窄后的元信息传播应该是以下这样：萝莉·富兰克林对弟弟说，“别用孩子的方式和我说话。”迈克则回应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萝莉扬起的眉毛和迈克愤怒的语调，构成两人之间紧密集成的意义包的一部分。

等效性：认为某种已产生的后果归因于某种或多种关联因素，而非由单一因果关系造成的系统理论假设。

牵涉到人的系统理论很难评估，因为它们具有等效性——这一特性意味着一个已知的行为后果可能是由任何一种或多个关联的因素引起的。很难知道具有这种特性的系统什么时候会运转不正常。不过，我觉得巴韦拉斯已经意识到这个在她协助下创建的理论体系仍有其令人不安及值得质疑的地方。

尽管存有一些疑虑，但瓦茨拉威克及他的团队在人际沟通领域的突破还是令我印象深刻。《人际沟通语用学》一书的出版，标志着对沟通模式如何维持或破坏关系的研究从此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互动观点的出现还鼓励传播学学者超越狭隘的因果假设。瓦茨拉威克所描述的纠结与缠绕，正是我们大多数人所认识的现实生活复杂性的体现。在这一点上，互动观点与前一章关系辩证法是相似的。

帮助你深入思考的问题：

1．系统理论学者把家庭系统比喻成风铃。风铃的哪个部分代表了元信息传播？如果你正根据你的家庭模型建构一个风铃，你如何描绘对称和补充的关系？

2．在几十年里，美国与前苏联持续进行核武器竞赛。如何用瓦茨拉威克的标注沟通序列的公理解释两国的竞争状态？

3．你可以说出一件让你的老师认为你陷入了双重束缚的事情吗？在什么情况下，这一双重束缚是好笑的，而不是令人沮丧的？

4．阅读日报上印有《问问艾米》（Ask Amy）或者《亲爱的艾比》（Dear Abby）字样的专栏。你将如何重构作者描述的情景？